苏泠
身子一沉，似被什么东西拉住一般，然后，就从墙上跌了下去。手中的包袱便也一道跌落，内里的金银首饰散落一地。
怎么回事！难道我刚才气走岔路，所以梯云纵才有闪失？
算了，不去想了。赶紧整好东西快逃吧，村里人还等着我呢！可不能被抓了！
蹲在地上，捡起成串的珠链，我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。当然，我只看见这个人的脚，一双黑色的靴子，衣裙的质地似也不菲，该是个富贵人物吧！不会是赵家庄的人吧？惨了，被发现了！
“你……”听声音是个男子，而且，声音并不难听。
三十六计，走为上！
岂料身子刚一跃起，就又被什么怪力似的东西给拉住了，又跌了下来。
难道，是这个人在作怪？
“你，是在偷东西吧？”
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脸，笑眯眯的，却也奸看，不似胡五哥的粗犷，也不同蓝二哥的秀气，却也好看得很。
“你在偷东西吧？”他见我未回答，又问了一遍，一面俯下身来，拾起那些珠宝。
“你想怎样？”难道他想与我分了这些东西？
看他样子，并非本地人，听口音更像北平的人。
“把东西还于人家！偷窃，总是不对的！”他笑笑，温和的笑容，如三月般的春风。
“你……”我急了，纵身上前，“那些东西，我们还得靠它了啊！”
他左手一摆，轻松将我掌风化去，再一转一扣，竟将我反手擒住。
“我们？你还有同伙？”
“哼！本姑娘栽在你手里，我认了，可我不会出卖他们的！”
他笑笑，右手用力，“我不想知道，我只想把你送押官府！”他说得轻描淡写的，好像根本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。
“你想我死啊！”我用力挣扎，可这个看似瘦弱的家伙竟力大如牛，我再用力也分毫也动不得。
“喂！你放手啊！大男人欺侮一个弱女子……”见他没有反应，我一急之下破口大骂，不料却被他点住哑穴，一下子出不了声来。
他又连点我“肩井”“阙海”两大穴，“不想死的，就别乱动！”
你点了我的穴，想动也动不了啊！我暗中骂道。你点我穴干嘛！不会是……你！你这禽兽！
暗中不停地骂着，抬头，我看见他一脸的悲色。悲伤，悲痛，悲哀，悲凉。
悲惨。
“出来！十二黑衣！”像在自言自语一般，他低着头。
空气微微震动，几道黑影从空中飘落，将他围在中间。
他们是谁？十二黑衣？那是什么？好像在哪听过。
“泠少爷！”其中一个身材魁梧面黑如炭的男子口气恭敬地说道。
不会吧？这帮凶神恶煞的家伙还是他的手下？要是他的仇家该多好！
他一脸的不耐烦，“多说无益！我意已决！”
“少爷！王爷有令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，面有犹豫之色。
“我说过！我不会再回修罗场了！”
修罗场？他们是……修罗场的人？
“少爷……”
“你们想死吗？”他笑笑，竟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五尺的黑色长刀来，阴森的笑意，活像地狱中积怨已久的死灵。
“若不能带少爷回去，也是死路一条！”那男子也拔出刀来，“卑职自知不敌少爷，但身为十二黑衣，自当尽公职守！”
“无趣！”他笑笑，出刀。
红色的长袍，舞动时就像一只轻舞的红蝶，优雅而曼妙，然而却可怕得很，他每转一次身，便有一个人身首异处，他的刀看似无力，却没有人挡得住，这，就是修罗场的鬼吗？
“十二黑衣，从此除名！”他收刀入……天！竟不是刀鞘，是他自己的手臂，整把刀竟与自己的手……天！这是什么刀！
他回过头，一脸笑意，竟不似刚才的暴戾。
“对不起，吓着你了吧？”
我没有说话，没有反应。
他意识到了什么，右手虚空中一挥。
一股怪力涌过，穴道自解。
我站起身来，“你是修罗场的人？”
他略一惊愕，点点头。
“去死啊！”我拾起地上黑衣人的断刀，向他劈去！
我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，我只有满腔怒火与怨恨！
奇怪的是，我听到兵刃入肉的声音……
怎么可能？他是如此的强悍，我竟能一击得手？
我揉揉眼睛，看得真切，真的！我的刀刺入他的左胸，该是心肺偏上的部分，虽不致死，却也是重伤！
血，无情地涌出，刺眼！这，好像是我第一次杀人。
“为什么？”他吐出一句，就轰然倒下，血流成河。
为什么？为什么！
因为，我恨修罗场！
更确切些，我痛恨的是，燕王朱棣！
我痛恨他们的原因，那是我最悲惨的经历，那简直不是人的所作所为！那是修罗场的杀戮。
洪武二十六年正月，大臣蓝玉以谋逆罪被杀，连坐及被诛杀者有一万五千人之多！
而蓝玉，正是我的父亲。
父亲被杀的原因，仅仅是因为他是太子妃的舅父，因极力维护太子朱标的地位，与觊觎皇位已久的燕王交恶。为坐上储君之位，燕王在太明祖面前挑唆，使我父终为太祖的猜疑所杀！
幸亏武当派掌门张清远与我父交好，救去我们兄妹及家人，但不幸被修罗场的人截杀，张世伯惨死，要不是胡世叔和一位贵人的相救，我们早已惨死了！胡世叔与我们一般，俱是被太祖灭门在亡之人。
现如今，我们藏身于金陵城外的荒村之中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。
这一切，都是为什么？
断刀在手，再向下三分即可取其性命，可我有些犹豫。
我不愿杀人，即便是我的仇人。
算了！算了！把他带回去，让世叔世伯处理吧！伤得那么重，不能不理吧！
半个时辰，我回了村。
“阿琳，你可知，他是谁吗？”料理了他的伤势之后，胡世伯面色凝重。
我摇摇头。
五哥冷冷开口，“仇人，修罗场的人！”
二哥拍拍五哥的肩膀，“他，就是右手！”
“右手？”我吃惊地看着胡世伯，希望他否定，希望他摇头。
“他，就是右手！修罗场两大杀神之一的右手！”胡世伯叹口气，继续缓缓地说道，“也就是当年放走我们的修罗场大护法苏乘风苏七少爷的幼弟。”
一言一语，一字一词，如刀尖扎入我心。
“我和你们说过了，莫要记仇！要念恩！阿琳，你忘了吗？”胡世伯苦笑，“恩公离去已久，倘若苏九少爷有个什么，让老夫日后有何脸面去见七少爷！”
“父亲，这怪不得阿琳！”五哥站在我身前，“不知者不为罪！”
五哥握紧我的手，用力。
我心头一暖。
低头，看见一张苍白的脸，静静地，睡着。
他是修罗场的人啊！
纵使苏乘风放了我们，但是，追杀我们的，也是修罗场的人啊！
我恨他们，有什么不对！
他是右手，他是苏泠，他是苏乘风的弟弟又怎样呢！放我们走的又不是他！
而且他刚才的残暴的行为，证明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啊！
我没有错！
“阿琳。”二哥突然开口，吓了我一跳。
“什么事？”
“你说，右手，刚才杀了十二黑衣？”
“是的！”
“看来，左手被杀，右手出逃之说并非虚传！”二哥笑笑，“朱棣啊朱棣，你也会有今天。”
胡世伯摇头，叹气，“世事无常！世事无常！”
“世伯，那把……”我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他的左手，不敢多看，我怕那把刀忽然“生”出来……
“鬼泣！上古神器中的血之刃鬼泣，本来是月落山庄的镇庄之宝，后来，落入了左手手中，想不到，现在竟认了右手为主！”胡世伯缓缓道来，“从前，四圣天之首的苍月苏羽也是用这把妖刀横扫天下的……得此刀者，天下无敌！”
二哥笑笑，“天下无敌是没错，不过下场也俱是不得好死！”
“这种凶器，用它作甚！”五哥轻蔑地笑笑。
胡世伯忽然挥挥手，“铭顺，去把止杀拿过来！”
“什么？”五哥一惊。
不止是五哥，二哥也眉峰微挑。
“怎么了？”我不明白，“止杀？止杀是什么？”
“上古神器中的极乐净土的心之刃，并不亚于鬼泣的神兵，”胡世伯挥手，示意五哥离开，然后，继续说道，“当年朱棣也曾贪恋此物，今日鬼泣出现，也是该让止杀出土了！我们，恐怕也躲不下去了。”胡世伯一脸悲色，“生死……有命！”
“的确，”二哥像在解释一般，“右手出逃，朱棣必四处派人寻找，今十二黑衣之死，无疑暴露了右手的行踪，庄上安危，命悬一线啊！”二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，然后低下头看着他，那个叫苏泠的家伙，那个燕王朱棣的右手，那个修罗场的鬼。
“阿琳，这几日，你照顾好苏九少爷，也算我们对得住恩公。”
“我……”刚要说话，二哥用眼神止住我。
我低下头，看着那个叫苏泠的家伙。
二哥的意思我懂。
如果修罗场的人杀来，以五哥，二哥二人之力加上那把什么止杀估计也是不敌，只有他，他能够……
可是，我这样做，会不会……
二哥走近我，温柔地看着我，“阿琳，委屈你了！为了全庄人……你……”
“我懂！”我点点头。
大局，为重。
世伯，二哥离开后，屋内只剩我，还有躺着的他，苏泠。
那一刀，很疼吧？
他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？他杀人时的暴戾凶残，可说话的语气却很温柔，也很哀伤，不似二哥的阴沉，也不同五哥的粗枝大叶，说不清啊，说实话，我觉得，他不是个坏人。
可是，我为什么会想杀他呢？
其实，我恨的只是修罗场吧……
对他……
“彩衣……”
突然听到他轻呓的声音，我吃了一惊。
他在叫唤的，好像是个女孩子吧。
很好听的名字。
她，是他的谁呢？
“对不起……”
我低下头，吓了一跳。
他已醒过来了。
睁开双眼，无尽的哀伤。
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疼了起来，我这是怎么了？
我使劲摇摇头，甩掉一些麻烦的东西。
“你醒了？”我笑了笑。
他看着我，一脸的茫然。
“为什么？”他的眼神在向我示意。
我低下头，“对不起！因为……”
他摇摇头，“不用说了。我以前，杀人太多，这次，算是报应……”
“你叫苏泠，对吗？”
他微微一怔，笑笑，“你们，对我还蛮清楚的！”他笑笑，笑容中带着几分绝然的凄楚。
心里又疼了一下，这次，我没有摇头。
“请原谅我的冒犯，我误会了你！”我屈身向他跪去，我是真的抱歉，不是因为我伤了他，是因为我将要利用他。
身子下沉的趋势忽地停住了，像上次一样，只不过，这次我被扶了起来。
想不到，他受了那么重的伤，还有如此隔空御人的功力，修罗场的右手，果真不负虚名。
他忽然笑了，笑得很开心，很开心。
“怎么了？”我不明白，眼前的这个人，好奇怪。他为什么笑啊？他笑什么呢？
“我找到归宿了，我高兴。”他扭过头，透过小窗看着和煦的阳光。
“归宿？”你是修罗场的人，是火，我们是在逃亡的人，是水，水火不容，你是兵，我是贼，这里，怎么会是你的归宿？
我心中暗自笑了笑，他这么想，对我们却是好事吧。
“你知道吗？”我开始用一种低沉，哀伤的口气诉说，和他说我的事，还有村子里的事……
还有，我们和朱棣的深仇大恨，我们和修罗场的恩与怨。
我讲了很久，声情并茂，脸上也面带梨花，不仅仅因为我得装着惨天绝伦的样子，毕竟，那是一段好痛苦的事！
痛苦得令我对朱棣，对修罗场恨之入骨！
恨不得要他们碎尸万段，万劫不复！
而眼前，有一把可以让我挥舞的刀，我怎会放过！
我低下头，用衣袖轻拭眼角的泪痕，然后，抬头，微笑。
“你还是不要留在这里好，我们……会拖累你的……”我没说下去，因为我得装着说不下去的样子。
他忽然神色紧张起来，身体挣扎着要坐起来，我急忙扶住他，他依然用力坐了起来，双手颤抖着扶在我肩上。
双眼中满是关切。
我偷笑，忍不住地偷笑。
“我不会走的！”他眼神肯定，“你，大家，村里，都由我保护！就像七哥救走你们一样，现在，由他的九弟，我，来保护你们！”
“真的吗？”我泪眼迷蒙的望着他。
“真的！有我在，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你们！有我在！不会有事的！”
“我相信你！”我点点头。
他张开双手，我顺势投入他的怀中，他用力，将我紧紧抱紧。
好温暖啊！他的拥抱。
时间，若能停在这一刻，那该多好！
心里，无端地疼痛起来。
我用力，搂住他，在这一刹那，我爱上他了，我知道。
我爱上了修罗场的杀神，右手苏冷。
我爱上昔日恩人的弟弟。
我爱上了今时惟一能救我们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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